墨玄珠
【周江】不言自明 34 下
34下
空气里一度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不过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个让人感到窒息的凝视只在两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江波涛看着拳法家前辈最后低下了头，自嘲般笑了一声，而后转过身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转身的时候，夕阳下走廊的阴影正好笼罩了他们。而那人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也随之慢慢地熄灭了。
在这样微妙的沉默里，三人目送着沈晖一行人从身前径直走过。
直到对方走到消失不见，江波涛才回过神来，轻轻呼出一口气，感觉这短短十几秒，像是过了漫长的几个小时。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拽着另外一个人的。
江波涛心头一跳，立刻看向佟林。好在那人看起来还没消化完眼前的突发事态，并没留意到两个后辈这边的小九九。
江波涛放了点心，这才去看身后的周泽楷。这一看不打紧，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周泽楷看着走廊那边，脸上的神情异常平静，甚至有点出神，就像刚刚走过的对方并没有如此特殊的身份，而只是平日里训练间隙恰巧碰上。
他看上去很正常，但江波涛的心里不知为什么越发担忧起来，想说点什么又碍于有第三者在场，只能用眼神暗暗传达自己的担心。
他踌躇了会儿刚想张嘴，佟林那边终于消化完毕，抱头哀嚎起了“我去早知道出门前应该找微草借本老黄历来看看“。最后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被“不不不我偏要倔强我偏不信邪”的前辈拖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佟林出门真的没看黄历，等两个人拿了账号卡到技术部，那个用低等级材料升级银武的方案最终宣告失败。
佟林十分沮丧，江波涛也觉得很可惜。安慰了前辈两句，他转过身，看着对面电脑前正检查一枪穿云装备的周泽楷，又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想了想，走到周泽楷身边，斟酌了下准备开口，却又一次被佟林打断了——沈晖来了个电话，点名让周泽楷去经理办公室。
沈晖的用意江波涛猜测了大概，但眼下他并没有机会陪着周泽楷去，又有佟林在场，更没什么机会交流。
周泽楷走后，技术部就剩下了江波涛和佟林。彼时用来跳大神的冯主席玉照如今正挂在佟林办公桌对面，江波涛见前辈一脸垂死挣扎状盯着电脑狂敲，便只能跟主席大眼瞪小眼。再过了会儿，佟林终于退出了超级酷炫模式，直起上半身抹了把脸，长长吐出口气。
“你抽烟吗？”他忽然问。
“啊……呃，有抽过，但不太会。”江波涛愣了愣，老老实实承认了。
佟林指了指后面一扇通往天台的小门。江波涛依言跟他一起出去，顺手拿走放在“神龛”上的打火机。两人靠在栏杆上，眺望着远处朦胧的夜色，江波涛给佟林点了根烟。
看佟林的神色，江波涛便猜到对方有心事，且一定和今天的偶遇有关，但前辈没说话，他也就耐心地等着。再过了一会，佟林伸出手抖了抖烟灰，慢悠悠地开了口。
“他那张账号卡，以前是我的。”
江波涛一愣。这个“他”指谁不言而喻，可他从不知道佟林以前的职业是拳法家。
“那是三赛季刚结束的时候吧，我们拼死拼活，结果最后输给了霸图，差一点保不了级。打完最后一场，我就把那张账号卡亲手交给了他。”
“他是老张从霸图的训练营挖过来的。据说跟贾世明一样，是当年养着接替韩队的好苗子，张队花了不少心思才说动人家来了轮回。三赛季的时候，百花的双核正当红，他们两个人花了整整一个季后赛加夏休期练习配合，说要做轮回的繁花血景，还压着我做陪练，那时候啊……”
佟林说到这里笑了声，像是被回忆里不羁的过去感染到。
“但事实是，并不是只要努力了，就能成为繁花血景的。四赛期前期他们打得不错，可后来碰上了新秀墙，就一直输。张队是个急性子，他又是个撬不开嘴的倔脾气，两个人都想赢，结果都赢不了。毕竟那个赛季有‘黄金一代’，他们的对手，太强了……”
“就这样磕磕绊绊地，到了赛季末，总算好转了一点。最后我们提前保级成功，大家都很开心。张队那时候就说，等自己退役了，会把队伍交给他。”
“常规赛最后一场，我们又碰上了霸图。那个赛季的霸图你也知道，石不转有了新的操作者，大漠孤烟也真正成为了让人闻风丧胆的拳皇……”
“那一场轮回输的很惨。非常非常惨。从实力、技术到心理，彻彻底底被击溃的那种。而这一切，都是从他跟韩文清那场个人赛开始，全线崩盘。”
说到这里，佟林忽然停住，看着眼前袅袅腾起的烟雾，陷入了沉默。江波涛也没有催促，尽管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惊涛骇浪无比，但还是默默地等待着前辈继续将这段往事说完。
“打得很丢人，但好歹已经能保级，张队虽然不开心，一开始也没说什么，还试图安慰他。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他们俩吵了起来，比从前任何一次都严重，闹得不可开交，差一点就动上了手。”
“……后来经理费了很大劲才摆平，但两个人的关系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吧？他心灰意冷，一度想要退役，被经理勉强劝住。也就是在那个夏休期，方明华把泽楷带到了俱乐部老板那。”
江波涛心里一跳。佟林沉默了会，像是在艰难地搜索着埋藏许久的记忆，过了一会才继续下去。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最后走的人会是张队。原本老板还想观望一下，但明华非常坚决，让我临时给泽楷找了张测试卡，挑战张队刚刚升级完银武的一枪穿云。他们开打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拿错了卡，那张神枪还没满级，都是网游的装备。”
“原本定的三局两胜。但他们最后只打了一场。”
“屏幕上刚刚跳出荣耀两个字，老板就说，不用打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张队转身离开时，看着我们所有人的眼神，跟那个人在常规赛最后一轮时，那么像……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荣耀没那么简单，可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到残酷啊。赢了，你就站着，输了，就离开。”
佟林朝江波涛笑了笑，指尖的烟火在夜风中明灭着。
“张队是建队的元老，原本是建来玩玩的小战队，谁出资，谁出力，谁负责打比赛，奖金怎么分，都是饭桌上一句话的事，谁想到会有今天。现在两边分道扬镳，很多扯不清的利益纠葛就摆到了台面上。那个夏休期简直人仰马翻，我都觉得这个队是不是就要这么散了。——对了，有件事情你一定没想到吧。”
“张队他一开始是打算把一枪穿云带走的，而且差一点，他就走成了。”
江波涛心里猛地一跳。佟林不过随意发散的一句话，在他听来却不啻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
“这还真是没料到……账号卡不都是俱乐部的资产吗？”他不动声色地发问。
“最开始联盟没那么正规，很多人建队的时候都没什么钱，随便拿张账号卡，打出点成绩，就算是入伙了。也因为这样，早年那批选手，除了像我这样留下来吃技术饭的，很多退役之后都过的不太好。连几个有名的大神，也要靠借钱才能吃上饭。”
“张队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况。真要说那张卡的归属，完全是一本烂账。不过老板那家伙还算是讲情怀的，两边谈的时候，张队脾气已经上来了，到了老板这关，话说得很绝很难听。结果BOSS他眉毛都没抽一下，就说了两句：我因为神枪才建了这只战队。轮回不能没有一枪穿云。”
如同沉潜深渊多年的砂石被再度搅动起波澜，这些惊心动魄的过往此时此刻在佟林的嘴边被娓娓道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波涛觉得这暗流也包裹了他，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在准备离开贺武的时候，于思前辈曾对他吐露过的，方明华的往事。
“那他们以前……都是很好的朋友吧？”最后他忍不住说。
江波涛不知道佟林听没听懂这个“他们”指谁，但他觉得佟林一定理解了。难得有个“前辈”模样的前辈又吐了口烟，顺着话头继续说了下去。
“荣耀刚公测那会，神枪可不是现在这样的爸爸职业。因为上手有难度，单发伤害又不高，玩得好的人很少，枪系职业大家都喜欢选枪炮师。押枪、飞枪、BBQ、枪体术这些技术，也是到了开联赛时期才慢慢普及的。再后来，荣耀等级上去了，神枪才从下水道彻底翻身。”
“所以从那个时候就喜欢这个职业，并且一直坚持下来，都是很不容易的，更不用说专门建了一支神枪核心的战队。——既然都是玩荣耀的，谁没有点梦想呢。”佟林笑了笑：“可区别大概在于，你会为了这份梦想付出多少，能有怎样的觉悟吧。”
“那后来呢……”江波涛问。
“两边怎么谈拢的我不清楚，反正直到夏休的转会窗快关了，张队带着轮回所有神枪的研发资料、半个工会的人和材料，转会去了烟雨。最后交到泽楷手里的，就是一张连装备都没有的账号卡。——诶？啊，不好意思，我又跑题了，一想到那时候就忍不住说太多。“
江波涛回过神，看着佟林看过来的怪异神情，知道恐怕是自己刚才没掩饰住波动的心绪，让前辈误会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佟林那边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继续来说他的事吧！张队走了，整个俱乐部鸡飞狗跳的，只有他那边安静的反常。现在想起来也是我们的错，都被拆伙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发现他不对劲。——那场比赛给他的打击超过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可能你会觉得一场输赢没什么，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从头再来的勇气的。”
“张队走的那天我正好在。也就是这个地方，这个天台。”佟林抖了抖手上的烟。“那天是那个人很突然的找我抽烟，又问我借钱。”
“我有点奇怪，还没答应他，楼下张队正好走出来，拎着他的行李。他手上的烟洒了点烟灰下去，正好落在张队衣服上，两边就这么撞见了。”
“我这才想起来，虽然两边闹得不愉快，最后也还保持了面子上的好聚好散，前几天借着外宣经理退休，勉强给张队开了个告别会，可是那天，只有那个人没来。”
“我看他们两一个楼上一个楼下，站着看着对方，也不说话，心想这矛盾可闹得太大了，老板跟张队都说了那么恩断义绝的狠话了，欢送会上还能握手聊几句，结果这边，明明之前好到穿一条裤子，到走人了还僵成这样。”
“最后我看着张队转过身，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等走到门口，他忽然伸出手，对着轮回的大门比了个中指。几乎在同一个时候，那家伙把烟扔了，开口骂了句，傻逼。”
佟林抹了把脸。“我那时候以为他是在骂张益玮，可后来才知道，他骂的其实是他自己。”
“就算放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五赛季的轮回就是从一张装备都不齐的账号卡开始，一路杀到了季后赛。泽楷第一场比赛的时候，一枪身上还有两件网游里的装备。可他就是做到了。从此，荣耀多了一个跟拳皇、斗神、剑圣……齐名的枪王。”
“轮回脱胎换骨，所有人的焦点都转到了小周身上。但你也知道他的性格，团队赛的时候，暴露出的问题比现在多多了。因为对比太过明显，舆论压力就转移到了那个人身上。一拖三带不动，废物累赘，腿部挂件都当不好什么的，各种喷子群魔乱舞，简直没法看。”
“可这不过是非专业人士的垃圾话吧……”江波涛说，“作为职业选手，应该早就免疫了才是。”
“你说的是正常情况，但对于一个有心魔的人来说，一旦先入为主，处处杯弓蛇影，哪里能这么轻易放得开呢，”佟林说，“尤其是他还需要配合小周，跟拳皇一样的强硬打法，只会让他一再想起从前那次惨烈的失败。他不愿意重温，可这样就越容易失误，最后就是恶性循环。”
“——这都是我后来跟明华的猜测。他平常话也不多，泽楷来了之后，更加没了存在感。明华其实那时候有注意到，但紧跟着泽楷那边进了新秀墙，他就没法分心管其他事情了。”
“如果光是比赛上的事情也还好了，可就在那段最低迷的时期，他犯了个万劫不复的错误。他把所有的身家，都投进了网上的一个什么集资项目。”
江波涛吃了一惊。
“这是后来警官找我们问话的时候才知道的。他之前就有玩一些网络赌球之类，不过都不大，也就是这一年，可能是心态不好，可能是迫切需要成就感，他头脑发热干了蠢事，还刷爆了几张信用卡，等回过神来，窟窿已经堵不上了，比赛表现也一塌糊涂。”
“那个赛季的冬季转会窗，老板都已经交待沈经理把他给挂出去卖了，可最后几场比赛，他的表现居然又奇迹一样的回来了，一起打进了季后赛。老板大概是不想再重复张队的事情，一心软就把他给留了下来，而且把大部分商演的机会给了他。可是没想到，他最后还是铤而走险了，干了不能原谅的事情。”
佟林的追忆到此结束，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作为聆听者，江波涛觉得自己应该对前辈说一些什么，可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抽完了一根烟，佟林再次打破了沉默。
“本来不应该跟你说这么多的。轮回这两年来来去去不少人，知道这些的往事的越来越少了。但我还是想，应该让你知道。”
江波涛看着对方转过身来，微笑着盯住了自己。
“毕竟是我亲手把无浪交给了你。就像我当年，把自己的拳法家账号卡交给那个人一样。”
江波涛微微怔住。
“除了泽楷，你们每一个人，我都亲手给过账号卡。虽然只是个巧合，可我觉得更像是一种仪式，就好像自己亲手把这个战队未来的一部分，交给了你们一样。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可你们还有，你们拿着这张账号卡，能把这只队伍带去什么地方呢？”
佟林拍了拍江波涛的肩膀，从他手上拿走那只打火机，重新给自己点了根烟，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哦，说起来我其实也给过泽楷一张卡，那张破破烂烂的神枪。没想到后来引发了那么多的变故……那真的是一个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夏天了，对吧？可也就是张队走了的那天，我跟那人抽完烟准备回去，转头却发现天台后面的训练室有动静——对的，那时候的技术部还是训练室，原本是个放建材的仓库，隔音隔热都是后来装修加上的，夏天就跟蒸笼一样。”
“那时候我们还没什么名气，设备烂，场地烂，空调也烂，比雷霆好不到哪儿去吧，而且因为之前的事情，好几天没什么人打理。可我没想到那种情况下他还在做训练，就用那张什么装备都没有的一枪穿云。因为空调不给力，屋子里是有电风扇的，可你知道吗，他把电扇放地上，没吹自己，对着机箱吹……结果背后汗湿了一大片。”
江波涛看着佟林摸了摸眼角，大概是要拂拭去一些忽然黏在那儿的烟灰。
“然后我脑子里就剩下一个想法。这是我们的队长。这是轮回的队长。”
看着佟林如同陷落在另一个世界的眼神，他觉得自己能够想象出那时候的场景。
一个蝉声鸣动，让人心浮气躁的夏日。一个小小的院落里，上演着这个游戏里每年都会重复发生的悲欢离合。
隔着薄薄的一面围墙，有人黯然离开，有人陷入迷茫，有人不知所措，也有人平静地接起这一地的支离破碎，给这只队伍拼凑出了地平线上依稀的一线曙光。
佟林从他身边走过，而后传来天台的门被关上的声音，但江波涛没有动。
他站的地方正对着楼下的花圃，被一株挺拔的玉兰树挡住了视线。几条光秃秃的细弱枝桠在风里轻轻摇晃着，将不远处路灯昏黄的光搅成斑驳的碎影。
然后他就看到周泽楷出现在路灯下面。
那一个瞬间江波涛忽然想起了他们的初遇，也是在路灯下，他和他打过一场比赛，彼此却不相识，而现在，他能看见周泽楷抬起头，心有灵犀一般朝自己这边望过来。
这是我们的队长。他重复了一遍佟林的话。
这是我的……小周。
于是江波涛也笑起来，朝着楼下的人挥了挥手。
转过身时，他的视线瞥见一根玉兰的枝条，发现那上面已经长出了朵细嫩的蓓蕾。它迎着冬日清冷的夜风，正待含苞欲放。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