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玄珠
【周江】不言自明 44
44
比之其他联盟中的豪门新贵，轮回俱乐部的老板算是一个比较低调的金 主。挖掘出周泽楷，以及之后一系列商业化的成功案例看得出其人眼光和手腕之老辣，但平时对俱乐部却是放羊管理，全盘交给沈晖和下面的团队，大小事务上从来没有插手过。
而今天，这个看似闲云野鹤的老板却坐在了沈晖的办公室里，面色凝重的沈大经理站在一旁，另一边则是位江波涛意料不到的熟人：方明华的未婚妻。
他这才想起，方嫂是公司的HR来着。
现在他总算明白老板为何会在这里出现，而方明华所说的“第二个道歉”，是为什么了。
方明华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不算太大的房间里站了五个人，空间顿时有些压迫。
江波涛感觉到喉头微微发紧，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正思索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却看见老板抬手摸了摸看起来颇为堪忧的发际线：“都到了啊，那都来坐，来坐。老沈啊，上次我送过来的茶叶还在吗？泡两杯来尝尝。”
袅袅的茶香飘散在室内，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也仿佛随之轻松不少。手里握着热腾腾的瓷杯，江波涛看着老板坐在面前，慢条斯理地给在座的人演示了一遍功夫茶。
作为游戏宅男，他并不懂这些属于中年人的风雅，可看着对方气定神闲地对着一堆瓶瓶罐罐行云流水般的操 作，原本有些焦灼的心竟然不知不觉地平静下来。
他偷偷看了眼周泽楷，那人也是跟平日一样正襟危坐着，却并没有无措慌乱的感觉，稳稳的坐姿透着镇定。只不过他一直低垂着头，长翘的睫毛盖住了乌黑的眼眸，连江波涛都看不清里面的神情。
他在想什么呢？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江波涛脑海，就被耳边忽而一声轻轻的咳嗽打断了。
“来，尝一尝，都尝一尝。”
俱乐部老板乐呵呵地将泡好的茶递给他们：“觉得怎么样？”
江波涛家学崇尚养生，从小到大甚少接触这等高端茶类饮料，喝在嘴里自然分辨不出好坏，只觉得满满的苦涩滋味，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作祟。然而面对着掌握了这间屋子里所有人生杀大权的金 主，他还是让自己的笑容滴水不漏。
“我对茶其实知道的不多，”江波涛做思考状，而后慢慢说道，“看上去跟平时喝的茶没什么区别，入口有些苦，可是喝在嘴里有种很别致的香气，回味又有些甘甜。这算是好茶的标准吧？”
老板眨了眨眼睛，微胖的褶子脸上笑出了细细的皱纹：“哈哈，你说你不懂，可有一件事情说的没错。好茶的滋味都是慢慢品出来的。水质，火候，器具，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心态。”
说到了这里，老板忽然停顿了下。
江波涛低垂着头，俨然是认真聆听的模样，可隐藏在额发之下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对方在瓷杯上轻叩的手指。
“没有足够的耐心，成就不了一杯好茶。不管是泡茶的，还是品茶的。只是啊，现在这个年代，大家都有些毛毛躁躁的。能沉得住气的人越来越少了。”老板忽然叹了口气。
“小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江波涛没有马上回答。他的坐姿看起来纹丝未动，可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他当然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
对于他的沉默，老板也不置可否，抬起杯子啜了一口，闭上眼似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嗯……还可以。不过老沈啊，我送你这套茶具很久没打理了吧？”
“啊？是，我一直放在柜子里。”沈大经理反应极快地回答道。
“我就说。这茶炉里的燃料挥发了不少，我又太心急了，终究还是差了点火候。唉，可惜了上百年的老茶树，一年就这么一点产量。是我的错，正所谓欲速则不达啊。“
沈晖张口像是想要解释什么，却被老板挥了挥手给打断了。
此时江波涛抬起了头，看了眼前的人一眼。虽然在说着看似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整个对话中那人一直看着他，用一种温和却带着探究的眼神，只是轻轻一接触，便让他感到了一股莫名又无形的压力。
他有种奇怪的直觉：在对方面前，自己那点小心思从来就无所遁形。
长久的沉默后，江波涛听见自己的声音破了满室的寂静，“但只要用心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握着手里香气袅袅的杯子，江波涛低头看着绿色的茶叶在澄澈的水中舒展开狭长的叶片，自己的声音也像是一并在空气中起起伏伏着：“用心去泡一杯茶，不就是为了等一个愿意用心去品，去感知这份心意的人吗？”
“尽管我不懂，但您藏在这杯茶里的心意，我感受到了。”江波涛抬起头，在看向俱乐部老板之前，他微微调转了身体的角度，视线跟身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某人轻轻擦过，“虽说‘欲速则不达’，可如果一味贪求所谓的完美时机，纠缠在细枝末节，不就错过了这一份真心吗？”
“况且，遇到了对的人和事，本来就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也许终其一生，只有这么一个机会能遇上。对于您这杯茶是这样，对我，也是一样。”
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江波涛觉得自己的头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那一个瞬间里他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前方——中年人没有说话，手里握着渐渐冷掉的茶看着他，依然是那种专注而探究的眼神，但江波涛却觉得其中似乎比方才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又是长久的沉默之后，男人最终放下手里的杯子，转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忽而长长地叹了口气。
“荣耀很好玩吧？”
这话题转得猝不及防，绕是说完那段剖白之后便做了准备，江波涛也不由得愣了一愣，好在本能让他立刻点了头：“当然。”
“真的有那么喜欢吗？”老板笑了笑。
江波涛看了周泽楷一眼，点了点头。
“那么是喜欢这个游戏，还是喜欢一起玩游戏的人呢？”
“我……”
老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似在说着跟他完全无关的事情：“既然这么喜欢，那么你会为了对得起这份喜欢，有怎样的觉悟呢？”
江波涛顿时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抬起头，视线从眼前的三个人身上逡巡而过——方明华，方嫂，沈晖，这些在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之后，在各种场合下曾经有意无意给过他家一般温暖的人。曾经，他们看向他的目光都是带着善意的，而现在，在跟对方四目相接的时候，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却让江波涛莫名地觉着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正向着肩膀压下来。
以及——
江波涛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却觉着胸腔都被这口气扯得隐隐发疼。
一只手在此时伸了过来，温暖的手掌盖住了他因为用力攥到发白的关节，而后用不容置疑的力道，直接放在了膝盖上。
江波涛瞬间心跳如擂鼓。仿佛从天而降了一个巨大的盲阵，将他彻底笼罩起来，屏蔽掉一切知觉，强迫他把全部感官都集中一处——那只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知觉恢复的时候，所有外界的动静都是那么明显。他听见有人倒吸冷气又很快忍住，有人将茶杯轻磕在桌面发出脆响，有人用力拽住衣料发出摩挲，而后是一声卡在嗓子眼里的咳嗽——这一切纷扰似潮涌在他脑海中起起落落，而后慢慢的散去，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随之在室内响起。
“都喜欢的。”
没有任何修饰的，短短的四个字。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熟悉的音调，在斗室之中的每一处角落里回荡了一遍，最后敲在江波涛的耳膜上，如同一颗一颗击中 胸 腔的子弹，把他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彻彻底底击碎。
“泽楷……”在如同彻底凝固般的十几秒后，老板终于再次开了口。
只是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一出口带着三分的怒意，却在最后一个音节时转成了无奈的叹息。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老板的情绪看起来完全恢复了冷静,“不是我古板不讲道理，这种事情在联盟没有过先例。我可以接受这件事情，但不代表我有信心处理好。毕竟你也知道，这个圈子从来不像是看起来这么风平浪静。沈晖都告诉我了，队伍现在又是这么关键的时期……”
江波涛看了看身旁的人，将被握住的手轻轻动了动，却立刻被攥得更紧了。
“不怕的。”
长久的寂静后，房间里再度响起周泽楷的声音。
而接下来，江波涛瞠目结舌，看着周泽楷表演了他认识对方之后最骚的一次操作——
年轻的轮回队长伸出手，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张某银行的金卡。
而后又是一张。写的洋文，不太认识，镀了金，看起来有点儿贵。
再一张，中文的，他认识，是战队的工资卡，自己有同款。
再再一张，看着有点大，印的东西有点眼熟。——周泽楷你把驾驶证拿出来干嘛?!
再再再一张——
江波涛看着周泽楷在兜里掏掏掏，最后摸出来两样东西，让他一下子直起上半身，被握着的手忍不住抓紧了对方的膝盖。
那是他们两个人的账号卡。一枪穿云和无浪。
他看着周泽楷捏着两张已经被磨到微微泛白的账号卡，把它们轻轻摆在桌面上那一堆五花八门卡片的最上面，像是全世界最贵重的珍宝。而后，他抬起头，坦然地看着面前一圈如同被名为沉默之绳索牢牢捆绑着的大人们。
"不怕的。"
仿佛怕对方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他又重复了一遍。
有千言万语在一瞬间涌上了喉咙，却被江波涛给生生憋住了。他忽然有点搞不清楚现在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眼前的情况，明明是一场兴师问罪的鸿门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仿佛遇见真爱的小情侣私奔被发现遂向家长摊牌的言情剧?还特么是这么狗血的戏码。
他有点忍不住想要笑，可心底最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却像是有风吹过湖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向外层层叠叠扩散开去，泛起难以言说，却绝对不属于戏谑的情绪。
江波涛看着桌上放在一起的账号卡，视线从卡慢慢往上，转移到周泽楷的脸上。在他的印象里，即便是最让人脸红心动的场合，他的恋人似乎永远都是腼腆而沉静的，鲜少有情绪剧烈起伏的时候——或者该说，周泽楷即便是生气，也是该像现在这个样子的。
沉静又专注的表情，侧脸好看的线条绷紧了，显示出一点点凛冽的锐气，但抿起来的唇角又是柔和的，透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江波涛记得走的时候他们正在练习，他想不起来对方是怎么拿到了自己卡又把它们带在身边的，但现在他知道了，周泽楷和他一样思考过那些现在看来太重太远也太难的东西，同样为这一刻做出了选择。
于是他也就不再说什么，转过头去，顺着恋人的视线，直视着面前端着茶杯纹丝不动的年长者。
这本来就是需要两个人一起承担的事情。
偌大的房间陷入了今天不知道第几次的，难以言说的寂静。没有人说话，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绷紧。直到一声轻轻的，陶瓷磕碰桌面的声响打破了这难捱的沉默。
俱乐部老板将手里的茶杯放下，长出了口气，抬起手挠了挠发量堪忧的脑门。
"哎呀老沈，我就说了，恶人的角色我当不来。还是个容嬷嬷，"老板笑嘻嘻地看着沈晖，"你看，把泽楷都逼到拿 一枪 穿云跟我叫板了。"
江波涛的心登时重重往下一沉，想也没想立刻开口:"不是，请您不要误会小周，他不是——"
"我没有误会他。"老板抬起手，止住了江波涛即将出口的辩白，脸色忽而变得无比严肃，"泽楷，你是认真的，我没说错吧?"
江波涛的身体顿时绷紧了。而后，他便听见耳边传来一句轻轻的"对的。"
周泽楷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并不高，在窗外时不时车行声的遮盖下甚至有点儿听不清楚，可对在场所有人来说，仿佛一记巴雷特大招当空落下。
"……该怎么说好呢，你这个小子，不是，该说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一个都不让人省心吧。"老板慢吞吞地捏着茶杯盖，脸上严峻的神色一点一点缓和下去，"你们别看我是个老 菜 皮，当年也是出国喝过 洋墨 水的，什么荤 的素的没见过，就你们这点小九九还真是不够看的。"
"你们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不会去横加干涉，但我开俱乐部做电竞毕竟不是来搞慈善的，我也有自己的野 心。你们这样有天赋有潜力的选手，前途不可限量，如果因为好奇或是一时冲动，贪图眼前而放弃了未来的可能性，那就太不值得了。"
"所以我需要确认一下。毕竟你们这些毛头小伙子，正是最容易一时冲动铸 大错的年纪，如果连我这边一点压力都顶不住的话，那么俱乐部也没必要为你们的草率买单了。"
"结果呢，"老板惦着那张账号卡，目光从周泽楷和江波涛身上逡巡而过，最后定格到江波涛呆愣的脸，"泽楷把它给了我。沈晖跟你说过四赛季夏休期的事情吧?那时候，可是我亲手把这张卡交给泽楷的。而现在，为了你们的事情，他又把这张卡拿出来了。"
"你不知道吧，泽楷刚才的眼神，就跟从我这里接下一枪穿云的时候，一模一样。"
"所以我还能说什么呢?"老板笑了笑，把无浪的卡也拿了起来，端详了一会儿，而后把它跟一枪穿云放在一起，朝着两人的方向推过去。
江波涛从恍惚中恢复过来，下意识想要去接自己的卡，却在碰到的一刻，老板的指尖将卡片压住了。他的身体也因为这样的动作前倾过来，尽管两人身高相差无几，但在这一瞬间，江波涛还是从对方的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属于年长者的压迫力。
"我代表俱乐部认可这件事情，但作为交换，你们需要给我一个承诺。"老板的声音略微压低，显得无比严肃，"我刚才也说了，你们都是有天赋也肯努力的好孩子，不该因为游戏之外的理由失去了未来的可能。这些事情我可以接受，却不代表别人可以，更不能阻止别有用心的人。就像张益玮的事情那样——而且还有你们的家人，朋友，支持俱乐部的粉丝们，凭现在的你们，是抗不下这么多责任的。"
"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一些，不要局限于眼前的条条框框，荣耀之外的世界可没有那么简单，不像游戏里，输了还可以读档重来，就跟小江你刚才说的那样，一个人一辈子最好的机会都是独一无二的，把握不住，会是一辈子的遗憾。"
"游戏里和游戏外，只有一件事情是共通的——实力。有足够的实力，就能赢，就能有成绩，就能让支持你的人放心，让质疑你的人死心。对于你们来说，接下来该做什么，就不用我再细说了吧?"
停下滔滔不绝，老板端起杯子，把最后一点残茶一饮而尽。
"接下来就是季后赛了。小江，你怎么想?"
江波涛没有马上回答。他转过头，看了周泽楷一眼。
而后他转了回去，低下头，伸手拿起无浪的账号卡。
"您说当年您把一枪穿云交给了小周。而现在，您也把无浪交给了我。"江波涛抬起头直视着对方，他的神情褪去了平日里的温和，变得异常肃穆，"而这，就是我的回答。"
待续
折腾了半天终于放上来了，估摸着敏感词应该是老板这句“你不知道吧，泽楷刚才的眼神，”，原本为了指代明确，中间多了句“小江”，跟后面的“泽楷”一连上，就GG了……惨。
